陪岑矜吃完午飯, 李霧老老實實回了學校。
到寢室後,鍾文軒與溫暉還在午休,徐爍則戴著耳機看電競賽事直播。
脫掉大衣後, 徐爍瞥他一眼,面色忽而促狹起來,在內涵什麼可想而知。
他刻苦好學的室友首次因突發急事逃課回家,怎麼回來之後就白T變黑T, 重換了一件。他眼神意有所指,李霧裝沒看見,掏出手機給岑矜彙報自己已到達宿舍。
女人回得很快, 也是差不多的內容。
一個學生狗, 一個社畜,必須在各自的圈界內跑環走動, 多少有些身不由己,無法每時每刻粘黏在一起。
下午,上完兩節專業課,李霧又一頭扎進實驗室。
很多同系同校生眼中的李霧,都是不苟言笑孤高孑立的,苦行僧一般沉湎於學習。
只有在岑矜面前,他才會調換為嗜欲者模式,與有情人,做快樂事。
周末很快來臨, 宜市氣溫驟降至零度, 天寒地凍。
李霧周五晚上就回了家。自打兩人關係飛躍進階, 他基本都跟岑矜同床共枕, 過去睡覺的客房也成了擺設。
臨近聖誕,任務激增, 岑矜忙得像只陀螺,四處打旋到停不下來。
翌日九點,她就趕去了公司,處理PINA新下的PO,那位名叫宋慈的客戶對她很是滿意,特意去跟老闆提了今後都由岑矜來對接項目。
岑矜不是那種來者不拒的人,但她對宋慈印象亦不錯。她是個很有條理的溝通對象,句句在點子上,從不東拉西扯浪費雙方時間,這麼利索的甲方並不多見,理當珍惜。
再者,跟PINA的新合作是預算高出之前三倍的大單,誰不心動,反正岑矜難以抵擋。
她在公司待了一上午,發憤忘食。
李霧無所事事,就將岑矜房裡那些只穿過一兩回的大衣棉服收拾出來,連同自己從學校帶回來的兩件一起帶上,去了乾洗店。
進門後,李霧就禮貌喚人。
他之前就來過好幾次,外加相貌不俗,老闆對他自然也不陌生,將他送來的衣服接手後,又興沖沖招呼:「正好――你姐姐上次放了件大衣在這,已經洗好了,你順帶回去吧。」
說完便轉身去裡面取衣服。
李霧挑了下眉,頷首,雙手搭上櫃檯耐心等待。
少晌,老闆拎著洗好的大衣出來,橫攤到櫃檯上:「你要檢查下嗎,你姐上次說讓盡量洗仔細。」
李霧聞言,又點點頭,不敢怠慢。
老闆唰一下將防塵罩抽離。
一件全黑的男士大衣赫然映入眼帘,李霧面色微恙,平展的眉心於一刻間收緊。
他接過來,放回櫃檯,仔細端詳起來,唯二能確定的信息是,這件大衣並非自己的,也不是岑矜的。
李霧按捺下性子,檢查著,看久了,他忽然覺得大衣有些眼熟。
他回憶著,極力捋順疑團。不多久,他想了起來,那天早上給顧綏安送煙,男人似乎就穿著類似的衣服。
李霧皺眉,翻看了下卡在衣架上的票據日期,就在他翹課的前夜。
某些他也無法阻止的猜忌在心頭蠢動、滋長,李霧不由迷惘。
老闆見他眸光漸散,像是走神,就喚了一聲。
李霧這才回魂,緊抿一下嘴唇,叫老闆重新套好,把大衣帶回了家。
到家後,他將衣服放上茶几,自己則坐去沙發上,默想著一些細枝末節。
那晚岑矜囑託她送煙,曾提到過是因微博上的侵權糾紛。
李霧取出手機,決定將這件事弄清。
李霧平常幾乎不玩微博,唯一的關注就是岑矜。
女人也不怎麼發原創狀態,是個盡責的哈哈黨,只會轉些有趣的段子與視頻。
他打開岑矜的關注列表,一個接一個點進去看,並沒有看起來像周綏安的博主。
一無所獲,李霧便轉頭去搜周綏安微博,很快,互聯網大數據就指向性明確地鎖定了一個叫 @綏安的博主。
手指在屏幕上懸滯一秒,李霧還是點了進去。
他的最新一條微博是外食分享,餐品精緻,有八百多條評論,而博文內容是介紹白松露的吃法與口感。
李霧打開評論區。
周綏安回復過的網友都被頂到了最前排。
第一條是:哇哇哇是ODM那家嗎?我今晚剛去吃過!!
周綏安:不巧,我昨晚吃的。
第二條時:哦豁!綏安男神有情況[狗頭]我看到對面坐著個小姐姐了!手好白好美!
周綏安:……[噓]
一股深重的恐懼感襲上心頭,李霧背部發涼,切回周綏安首頁,怯於查看大圖。
內心搏鬥許久,他才用力吞咽一下,按開第一張照片。
李霧心臟急劇搏動起來。
顯而易見,照片左上角入鏡的是只女人的胳膊,白色絨衫袖口微微挽高,若不是對那塊他千挑萬選的腕錶過於熟悉,李霧恐怕還能留存零星僥倖。
少年深吸一口氣,確認了一眼微博日期,又起身對照大衣上的小票。
最後,他做了一件事,查詢ODM餐廳的地址。
親眼見證結果後,他大腦哐當,似拍板。
李霧猝然坐回原處,奔流的血液一刻化為乾結的瀝青,漆黑而凝重,無法思考,無法接受,不可名狀,不可理喻。
世界光芒盡滅。
晚上九點,忙活了整整十二小時的岑矜回到家中。
她以為李霧有事回校,還奇怪屋裡怎麼一片漆黑,結果一開燈,就被靜坐在沙發上的少年嚇了一跳。
「你在幹嘛?」岑矜拍了下胸口,接而察覺到他的不對勁。
他面色黑沉,像陰天的石膏像,在那待了一個世紀,無法動彈。
聽見她聲音,他抬眼看了過來,眉目是種壓抑的黑靜,如深夜的海,風暴將至。
岑矜隨即看到茶几上的黑大衣,有頃刻閃神。
與此同時,李霧緩慢地站起身來,嗓音喑啞:「解釋下吧。」岑矜跟他對視少刻,沒有吭聲,而後慢條斯理解大衣扣子,唇角荒唐地微撇一下。
「說話啊。」李霧聲音抬高了些,好像數九寒風掌來她臉上。
岑矜心生不適,脫掉大衣,掛好:「你心裡已經有結論了不是嗎,你看看你現在什麼樣子。」
李霧站在原處:「我沒有結論,我只想聽你說。」
岑矜牙根微動:「只是吃了頓飯。」
李霧面露譏誚:「就在公司斜對面,這次倒是不怕別人多問了。」
岑矜眼中盪出驚異的細小漣漪,不清楚他怎麼會知悉這些細節。
她微變的神態被他一網打盡,似無聲的證詞,李霧心痛到彷彿在強制與血肉分離:「他可以,我就不行。」
「你什麼時候才能走出這個怪圈?」岑矜歪了下頭,長長地呵氣,復而看回來:「我和周綏安只是公事公辦。」
「公事公辦?」她不堪其擾的態度讓李霧開始尖刻:「衣服呢,衣服又是怎麼回事。」
岑矜:「他怕我淋雨,硬要給我的。」
「哦,」李霧勾了下唇,卻無一點笑意,整張面孔冰湖般寂冷:「他那天也想借我傘,我都能拒絕,你不能拒絕?」
他語氣森然:「之後藏乾洗店,都不敢帶回家么?」
「藏?」他的措辭令岑矜怒意上涌:「我為什麼要帶回來?」
「不就是不想被我看見?不是你心虛就是怕我多事。除了這些還有別的嗎?」
岑矜心煩意亂,開始綁頭髮:「看吧,我在好好跟你說,而你一個字都聽不進去。」
她發泄般比平常多圈了兩道,頭皮都被勒得發疼。話落就往卧室方向走,不想再跟當前狀態的李霧展開任何對峙。
李霧追上前去,一把抓住她上臂,強擰回她身體,逼迫她看自己,似要將積壓一天的情緒道完:「我那天淋雨都要把傘留給你,你傘呢。你前一晚怎麼跟我說的?送完煙萬事大吉,結果當天晚上就跟他吃飯。明明都是可以拒絕的事情,你選擇不拒絕。放在我身上就完全不一樣了,可以肆無忌憚地拒絕,推開,發脾氣。我現在甚至覺得送煙就是個幌子,好讓你能繼續跟他暗度陳倉,如果沒發現這件衣服,你是不是還要再去見他,我是不是還要被蒙在鼓裡?」
少年鼻頭髮紅,近乎哽咽:「最可笑的是,同個晚上我還等了你一夜,第二天還為了你一句話逃課,你說的對,我就是個傻逼。」
「你就是這麼看我的?」岑矜面色刷白,難以置信地笑出了聲:「原來我在你眼裡這麼低級。」
「到底誰低級?有誰敢認為你低級,」李霧只能一直不停地吸氣,抵禦自己那些要泫然脫眶的痛意:「我才是真正的低級,不會再有比我更低級的人了,像條狗一樣,把你的每一句話當聖旨,當天命,當信仰,隨叫隨到,配合你的時間,配合你的喜好,配合你的心情,不敢有一點怠慢,你對我笑一下都覺得跟又活了一次一樣。你在意周邊環境,在意別人對你的看法,我就一點都不在意?你知道我室友平時都怎麼形容我么,被包養,侍寢,家政奴,手機寵物,我知道他們是開玩笑,可我不是沒心的人,我聽了也會難受。」
岑矜雙頰僵緊,盯著他,輕描淡寫:「哦,真是委屈你了,高材生。」
她定定看他:「誰逼你這樣了?」又無辜指了指自己:「不會是我吧?」
好像有重物狠砸下來,原本就存在的裂隙都粉碎了,破裂了,他的美好拼圖終究只是拼圖,李霧潰不成軍:「是我,我自己選的。全是我的錯。」
他怎麼能怪她,怎麼會怪她。
一開始明明只要被允許喜歡她就足夠了,就會慶幸和感激,可後來為什麼會改變,變得易於尖銳,易於憤怒,懼怕失去,懼怕孤獨,想去奢求同等的愛,需索可信的將來。
變化的是他而不是她。
是他親手把自己逼入了一個死局,跟自己作對,跟自己較真,在密林里不斷地鬼打牆,卻怎麼也走不出去。
這一瞬間,方向感盡失,李霧完完全全地迷路了。
他恍惚起來,放開了岑矜,低靡得像團輕忽的灰煙,隨時要散盡。
岑矜見不得他這樣,心促促地跳痛著,想用兩隻手去牽拉他,確認他還是實體,尚存熱能。
才觸及他指節的下一瞬,李霧似被刺到般揚手避開,唯恐慢了退後一步。
岑矜哽住,目光驟暗,沒有再上前。
「別施捨我了,你根本不喜歡我,」少年站在陰影里,像個失血過多的人一般,面色慘淡,用虛弱下去的聲音做著一些臨終前的悔告,「沒有周綏安也會出現別的男人,可以讓你光明正大地介紹,相處,互愛,而我永遠不合格。怎麼才能趕上你,怎麼會這麼難,真的要跑不動了。
姐姐,不該喜歡你還逼著你喜歡我的,對不起。」
一席話畢,他恍若夢醒,大步往門口走去。
岑矜頭皮湧出陣陣麻意,追上前去。
砰!少年已摔門而出。
勁風掃來,岑矜被決然隔住。
李霧一刻不停地疾行著,淚流滿面,劇烈地哭喘讓他脖頸與額角都青筋僨起,像個狠栽一跤渾身疼痛的孩子。
長這麼大,別的苦都能咬緊牙關死扛過去,只有她,所有的淚都是因為她,他真的不想再為她哭了。
「李霧!」
女人的呼喊奔襲過長廊,利箭般穿透他耳膜,李霧步伐微滯,而後狠揉一下左眼,頭也不回邁入轎廂。
轉臉一瞬,他從電梯門的空距中看見了外面的岑矜。
她立在那裡,細瘦的一道,面色木而凄,沒有再追來,只是望著他。
李霧偏了下眼,又難以自制地看回去,直直地看。在頑抗還是在期待?他無從得知。
女人的眼神,似一種評判,一種遺憾,一種哀憐,一種謝別,唯獨沒有挽留。
剎那間,李霧絞擰起眉,怕不經意釋放完他那些站不住腳的微渺尊嚴。可他還是撐不住了,雙眼再度洶湧,近乎面目不清。
下一刻,門合攏。
鍘刀一般,徹底割斷二人視線。